【起】
医生来到了小镇。
他从大客车上跳回地面,看向这个他将在此工作一年的小镇。在他看来,眼前这个小镇和国内数不清的小镇们一样,毫无特色。
在深呼吸几下之后,他踏进了这座小镇。
这座忘记了死亡的小镇。
【一】
医生一边走在人行道,一边胡思乱想。
他想,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看不出是东是西,听不懂是南是北的小镇呢?哦,是来当医生的呢。那么,为什么自己会当上医生呢?
医生想啊想,他知道是因为自己高中时填报了去医学院的志愿,他也知道自己当初是多么热血沸腾,立志要医治好自己每一位病人。
当年的热血去哪里了呢?
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,没有精彩是永恒的。一辆桑塔纳在路上飞驰而过,卷起的烟尘让医生不由地捂住嘴鼻,即使是这辆光鲜亮丽的小轿车,也会有没油而停下的一刻,也会有陈旧而被抛弃的一天,没有精彩是永恒的。医生想。
那为什么当初对治病那么兴致勃勃呢?
时间是午后,阳光不算炽热,但却很明媚,医生看了看人行道上一排而过的小树苗,大概是面子工程,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模样,但是树苗们却毫无怨言地吸收着阳光,制造着氧气,乖巧而奋发向上,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,医生想。
医生看了看地址,对照了一下路牌,发现目的地就在马路对面,于是他来到斑马线,被红灯拦住,禁止通行,各式各样的车驶过。
医生一边看着红灯的秒数倒数,一边继续胡思乱想。
不知道斑马线这一黑一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?医生突发奇想,决心回去查查资料。在红绿灯出现之前,路上是否一片混乱?或许那时根本没几辆车才对吧。
第一辆车是德国造的吧……第一辆坦克呢?德国?不对,是英国……
医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胡思乱想到终点,本以为这座小镇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小镇里最不起眼的一个,结果接下来十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却让医生意识到自己错了。
大错特错。
直到当天晚上医生已经找到了住处,躺在床上并闭上双眼,他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斑马线前的那一幕。
那时他无所事事地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,秒数滴答滴答地倒数着,红灯的人像开始闪烁,绿灯时隔几十秒终于回到这个世界,医生踏出了一步。此时,在他身后有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超过医生,向着马路对面跑去。
医生记得当时自己还想着,真匆忙啊,所谓小镇的生活不是应该慢悠悠才对吗?事后,医生很愧疚,如果当初自己能拉一把,能提醒一下,或许那个女人就不会被失控的卡车撞倒碾过,左手臂被轮胎压得爆裂开,鲜血四处飞溅,斑马线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上会有第三种颜色。
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血腥味,即使是作为医生的医生也觉得异常刺鼻,他愣在了原地,任凭任何一个人,看到眼前有人被直接撞碎,都会吓得愣在原地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到女子的疼痛的尖叫,似乎听到了,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现,周围的人似乎愣了一秒,又似乎没发现这边的事故。
直到鲜血流啊流,终于流到医生的脚边时,他才回过神来。卡车早已毫无停滞地绝尘而去,无影无踪。
“救人……对,快救人……”医生一边跑向女子,一边大喊:“有人被车撞了!快叫救护车!”
他不敢随便移动女子,生怕造成二次伤害,然而鲜血却不断地涌出,就像在用竹篮打水一样。女子已经不再痛吟,双目紧闭,呼吸微弱,医生手忙脚乱地检查着,尽量做着一切可以做的急救措施。
“有人叫救护车了吗!有人……”医生回过头,却发现所有人都照常走着,该上班的上班,该上学的上学,咖啡店里的顾客一边品尝着手中的饮品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。
“有人……撞车了啊……”医生又喊了一声,“有人……快死了啊……”
没有人理会他,医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孤岛,海的那边是温煦的阳光和美好的人世间,岛上却只有死亡和孤独。
他连忙拿出手机,打算拨打120.这时一个路人阻止了他。
“何必白费力气呢,死了就死了呗,有什么关系?”
“这可是一条人命!”
“人命值几个钱?反正能变成鬼魂。”
那路人也不再多管闲事,摆摆手,慢悠悠地走了。医生愕然地看着路人离去,他心里明白,路人的那番话语并不仅是个人的观点,还是这个小镇的意志。
人命毫不值钱。
显然,小镇里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。
医生在难以置信中拨通了120,可惜救护车来到时,女子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,身体还热乎着,但却再也无法看这个世界一眼了。
医生看着救护人员把尸体抬上车,然后救护车慢悠悠地开走了。医生失魂落魄地来到马路对面,明媚的阳光依旧,却让医生忽然觉得很刺眼,他看了看时间,这个红绿灯,他走了足足十分钟。
【二】
医生躺在床上,整洁的床铺飘着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,房间没有开灯,外面通明的灯光从窗户洒进房间内,医生却觉得比漆黑一片更加黑暗。
他看了看手机,晚上七点了。
肚子有点饿,但是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下午那血腥的画面,没什么胃口。找到出租房后,房东说的那番话更是让医生沉重不堪。
医生叹了一口气,右手手背盖住双眼。
半睡半醒之间,医生被叫醒了。
灯开了,橘黄色的光芒立即填满屋子,一个小女孩来在医生的床边,笑着说道:“叔叔,爸爸叫你一起吃饭。”
医生睁开眼,见到小萝莉在旁边一脸甜美的笑容,自己心中的沉闷仿佛消散了许多,便也笑了笑,起身跟着萝莉出了房间。
小女孩是房东的女儿,梳着两条小辫子,走起路来一蹦一跳,就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跟随着一般。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,粉嫩粉嫩的笑容,开朗的性格,完全不像是一个母亲早就死去的女孩。
也许房东先生说的是真的,这座小镇没有死亡。医生想起下午的太阳,炽热得很,马路上的空气被蒸发得扭曲起来。他靠在楼梯的墙边,有点脏,石灰和灰尘掺杂着,但医生不在意,身上穿的只是一件旧衬衫。
房东已经把他的行李放进了屋里,现在正站在楼梯的上方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,他点了一根烟,看着还没从车祸中缓过来的医生,说道:“刚刚的车祸我听说了,你不用太在意。”
“可那是一条人命啊。”医生本以为自己已经对生命变得冷淡,可是现在他却不吐不快,“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淡……不!根本就是无视!”
房东先生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烟雾,说道:“我们这个小镇啊,有点不同。”他好像在回忆,过了几秒,继续说:“大概是几十年前,就是我这一年代开始吧,这个小镇出现了一种现象。”
“现象?”医生不明所以。
“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,我们发现啊,人死不了了。不,应该说是死了也无所谓了,只要过几天,死去的人便会变成鬼魂回来,跟死去前一模一样,无需进食,不会衰老。开始大家还以为闹鬼了,人心惶惶的,但逐渐发现,那些鬼,是真真正正的……亲人。我有时候也会想,内人能回到这个家真是太好了……”
医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听到这么荒唐的事情,以至于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是好。
“房东先生,这种情况下你还跟我开玩笑……”
“我没有开玩笑。”房东先生说道。
医生注视着房东,他很淡然,也很严肃,仿佛讲述的不过是地球围绕太阳转这种常识,盯了半天,医生什么都说不出,只能移开目光。
那时午后的阳光刺入眼帘,马路上的空气蒸腾着,就像现在饭菜上的轻烟一样。
小萝莉拉着医生来到饭桌,指着一个位置让他坐下,然后自己乖乖地坐在旁边,可以看出她很喜欢这个刚刚认识半天的家伙。
对于医生这个职业而言,最麻烦的病人大概就是儿童,哭闹起来足以让人觉得地球在爆炸,也因此,医生他曾研究过怎么跟儿童打交道,所以一直以来他对儿童的亲和度都很高。
房东招呼医生坐下,说道:“吃饭吧,在我们家不用客气。”说完,他坐在饭桌另一边,并拉开了身旁一张椅子。
医生知道那是给他变成鬼魂的妻子坐的,小萝莉一边挑着自己喜欢的菜吃,一边跟饭桌对面的妈妈述说着今天在学校的事情。
然而,对于医生而言,场景就有些诡异了:他看不见鬼魂。身边的人对着空气说话,医生却不得不装作能看见一样。面对这么友好的房东先生和小女孩,医生觉得自己如果还一本正经地说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,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。
吃完饭后,医生被小萝莉拉去陪她玩耍。出乎医生意料的是,小萝莉虽然有着开朗活泼的性格,却有着下象棋这样安静的爱好。医生看着她皱着眉头神情严肃的小脸蛋,也不忍心步步紧逼,结果输了好几盘。
“妈妈,妈妈,我又赢了叔叔一盘呢!”
小萝莉兴高采烈地对着空气挥手,脸上灿烂的笑容如同在暖春盛开的鲜花一样。
真是可爱啊,医生不由地想到,大概小孩子的童真是最能打动人的吧,他看着小萝莉目光的方向,空空如也,真是可怜啊,医生不由地想到。
对于房东一家而言,这种温馨的日常生活,在医生看来,却不过是一种无法自拔的妄想而已。
没办法啊,病的不是一两个人,而是整个小镇啊,没办法呢,都是可怜人。医生凝视着手中刻着“車”的棋子,不由地想到。
【三】
没过几天,医生便在房东的介绍下,在出租房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工作。那是一家小诊所,病人不多,医生负责的是儿科,平时挺悠闲,医生很喜欢这种生活节奏。
一天晚上,房东先生找到了医生。
“医生你还没有见识过我们这里的葬礼吧?明天我有个熟人的女儿要下葬,一起来看看怎么样?”
房东的语气就像是在介绍当地的旅游景点一样,带着某种特殊的自豪,让医生有点错愕,房东没有说明白的是,这个熟人的女儿,正是当初死在医生面前的女子。
“葬礼?听你语气我还以为是婚礼。”医生说。
“医生啊,难道你还没习惯我们这里吗?”房东拍了拍医生的肩膀,笑道:“对我们来说,葬礼就是永生的开始啊!”
医生见房东兴致勃勃的样子,也不好意思反驳,苦笑着点头道:“好吧好吧,明天我跟你去见识一下。”
“就这么说定了啊。绝对不会让你失望!”房东笑着转身离开。
难道我应该对一场葬礼抱有什么期待或是希望吗?医生疑惑地想。到现在,他还是看不到镇民口中的鬼魂们,所以这种诡异的生死观,他至今也理解不了。
他查了查资料,据说世界上存在一种集体妄想症,但资料很少。
第二天.
医生请了一天假去参加葬礼。说实话,他连真的葬礼都没参加过,现在参加这场荒诞的葬礼多少有些不知所措。
他问房东是否要穿黑色西装,房东笑着摆摆手,说:“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。喜喜庆庆都行。”
事实也确实是这样,或者说,葬礼的样子真的更像是一场喜事,穿黑白衣服的人反而寥寥无几。
亲友们纷纷欢笑着给那个死了女儿的梅老头祝贺,然后递上各自的红包。医生暗自庆幸自己只是来旁观的,虽然不能了解到详细的东西,但也不用被那繁琐礼节困扰。
向一个死了女儿的父亲祝贺,医生自问做不出这种事情。不过看看当事人梅老头的模样,倒像是女儿在出嫁,而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。
棺材是随着鞭炮锣鼓出发的,人们一路欢声笑语地跟随着走到墓园。
医生以前也没去过墓园,印象中那会是个沉重而阴森的地方。不过他也知道,这里的墓园绝不可能沉重阴森。
但结果还是出乎医生意料,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,大概要用天堂的入口来形容。各种各样的鲜花在路旁盛放,五彩缤纷,芳香扑鼻,惹得不少色彩斑斓的蝴蝶随风飞舞。墓园里,一座座墓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。
大家将棺材送到预备好的空位上。棺材随着一首欢快的民乐徐徐封土。医生远远地看着那块墓碑,前面有不少人挡住让他看不太清,他们跳着医生所不熟悉的舞蹈。
医生远远地瞄了一眼墓碑,心中替那个叫做梅花的死者感到凄凉。
梅老头拍了拍女儿的墓碑,笑着说:“今晚早点回来,我准备些你喜欢的菜。”他就像在叮嘱出门玩的孩子一样。
梅老头随后又说了几句,便带着亲友们离去了。
医生目睹了整个过程,他问身边刚祝贺回来的房东先生:“房东,你们没有一点痛苦或者悲伤吗?”
房东点了根烟,回答道:“以前好像有,但后来我们明白这是人生一个必要的过程,就一点都不悲伤了。你习惯了就明白了。”
医生心想自己或许永远习惯不了,但他只是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他环视周围仍然兴高采烈的众人,忽然明白,一些事情可能只有他可以做到。
医生站在原地,远远望着梅花小姐的墓,他怀着深深的敬意,向死者鞠了一躬。他大概是在这场葬礼里唯一向死者鞠躬的人。如果梅小姐的鬼魂能看见这一幕,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?
【四】
或许这个小镇里只有医生还是清醒的,这让他感觉到肩上那份责任的沉重。医生心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,让大家从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里醒来。小萝莉经常在吃完晚饭后缠着医生,下棋或是做些小游戏,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很讨人喜欢。
每当医生看着小女孩对着空气中的母亲雀跃地说话,他心生一阵悲哀。这种惧怕死亡和孤独的懦弱已经蔓延到了下一代,他们是人类的希望,可现在却在孕育着某种畸形的生命观。
医生在私下里开始收集妄想症的治疗方法,对于心理医疗,他并不熟悉。对于所谓催眠治疗,也知之甚少。但在某种使命感的驱使下,医生学得非常努力。要一次性帮整个小镇治疗肯定是痴人说梦,医生决定先尝试医治小萝莉。
那天饭桌上,医生显得有些神不守舍,他在犹豫。一方面,他想要治好萝莉,她的母亲已经死去,她的妄想症并不正常。另一方面,小萝莉的笑容是那么可爱,医生知道一旦治好了她意味着什么。医生感到难以抉择的犹豫。
他看了看对面桌那一动不动的餐筷,房东却不时夹些菜到那未曾动过的饭碗里,这一切显得是那么徒劳和荒谬。那场喜庆的葬礼又浮现在他眼前,那些欢天喜地的锣鼓声又回荡在他耳边,那阵沁人心脾的墓园花香又弥漫到他鼻子里。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:不应该这样!
医生咬咬牙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吃完饭后,医生牵着小萝莉的小手去自己的房间。房东知道他们经常一起玩耍,也没有多想。医生瞄了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房东,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。
为什么我会有做贼心虚的感觉?他感到疑惑。
医生没有继续胡思乱想,拉着小萝莉坐在椅子上。
“叔叔,怎么了?”
“我们来做个游戏怎么样?”医生微笑地问,可笑容很勉强。
小萝莉毕竟年幼,不疑有它便说好呀。小女孩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医生感到愧疚,他只能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:我是对的!我才是对的!
他照着书上的方法实施催眠,大概是因为对象年幼且毫无提防,结果轻而易举地成功了。小萝莉坐在椅子上,眼睛轻轻眯着,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。
“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?”
“……去年。”她迷迷糊糊地说道。
“为什么你能看到妈妈的鬼魂?”
“……本来就能。”
“忘了吧,忘了吧,这只是你的幻想。”他咽下口水,“事实上你并不能看到她,她已经死了,你看不到死人的。”
“妈妈死了。我看不到……”
那瞬间小萝莉露出了很痛苦的表情,眼睛紧紧地闭上,眉头苦苦地皱着。医生看得于心不忍,却又不敢也不能停下催眠。
过了许久,引导过程终于结束,小萝莉在医生的安抚下平稳地睡去,过了几分钟又缓缓地醒来。
医生随便找了个理由让她离开了自己的房间。他看着小萝莉仿佛没睡醒般离开,心情复杂,既有些期待,又充满后悔,最后只能化作一口无奈的叹息。
当晚,医生躲在房间里,听着小萝莉在屋子里四处跑动,她那让人心疼的无助哭腔无情地灌进他的双耳。
他知道自己成功了,只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。
没过多久,房东闯进了医生的房间,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拳。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在医生的脸上,带着愤怒的劲力让他感到钻心的疼痛。
“你这混蛋!”房东怒气冲冲地指着医生,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!难道我们对你不好吗?”他扯住医生的衣领,满是怒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。
在房东的身后,双眼通红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着,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。
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!你让一个女孩失去了母亲!”房东在医生耳边吼道,“你让一个孩子失去了她的母亲!!!”
房东的粗鲁让医生心中的愧疚淡了几分,他挣开房东的手,反问道:“我做错了吗?她母亲早就死了!你们这不过是自欺欺人!”
“你再说一遍!”
“我只是想让你们恢复正常!”
“你给我滚!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!”
房东冷冷地指着屋子的门,要赶医生出去。医生注视了房东几秒,也不反驳,拿起随身物品便向门口走去。他知道治疗这个镇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,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困难,这么痛苦,痛苦到让他后悔,让他迟疑。
医生走过小萝莉的身边,他感受到了这个小女孩的目光,想要望过去,脖子和眼睛却像固定了一般,完全转不过去。他不敢看她,只能黯然地离开了屋子。
当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,忽然觉得这楼梯间有着前所未有的昏暗和漫长。
【五】
几天之后。
面包店前,医生摸了摸口袋,掏出仅剩的几块钱,犹豫了一会,最后走了进去。他在面包架上徘徊了两圈,拿起了最便宜的白面包。
“老板,多少钱?”
“三块钱。”满脸和善的老板接过面包,打算装进袋子里。他偶然抬头一看,愣了一下,“是你?”
面包店老板的语气没有一点惊疑,只有仿佛要将医生吞噬的愤怒。他将手中的白面包狠狠地摔在地上,怒道:“你这没人性的家伙!我的面包就是扔掉都不会给你吃!”说完他一脚踩在那块面包上。
面包立刻被踩扁了。
店里的其他顾客陆续认出了医生,纷纷跟身旁的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。
医生低着头,铁青着脸,沉默地看着那块毫无反抗之力的面包。几秒后,无可奈何地将手中的零钱塞回口袋,转身离开。
医生对于自己的遭遇没有任何反驳,离开房东家已经四天了,第一天还能找到旅馆住,第二天他便被旅馆赶了出去,然后第三天开始没有一家饭店招呼他。他的事迹飞快地传遍了这座小镇。
没有人认同他。
所有人都说他是恶魔,是刽子手,是丧心病狂的人。他杀死死者的恶行被小镇每一个人所唾弃。
第二天晚上,医生在房东的楼下停了很久,他望着那个透着灯光的窗户,偶尔会有人影在窗边晃过。医生在大楼角落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,看了一晚上。
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什么。
但在这个小镇,他见过太多错误。
孩子半举着手,仿佛牵着母亲的手。
女生挽着空气,仿佛依偎在男友怀里。
行人自言自语,仿佛在和好友谈天说地。
的士司机运载着空气,前往它的目的地。
这些情景,他见过太多。
他回到公园,回到这两天睡的长椅,却发现位置被一个乞丐占了。
“你好,这里是我的位置……”
乞丐瞄了他一眼,立即变得满脸厌恶,咳了一声,狠狠地往医生身上吐了一口痰,然后转身继续睡觉。
医生气得浑身颤抖,心中的凄凉已经让他说不出任何话,也做不出任何反抗了,他拖着自己的身躯在公园里挪动,另找了一张十分破旧的长椅。
他看着在夜色里摇曳的树叶,苦涩地自言自语:“我只是想救救大家啊……”来到这个小镇后,他发现早已丢失的行医的热血又回到了自己身上,只是这种热情却把他害成了如今千夫所指的境地。
之后一天,医生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。他心想,原来饿到极致就一点都不饿了,如果病到极致就能痊愈该多好呢……
就在医生几乎饿晕的时候,一块面包递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看来我都饿出幻觉了……”医生有气无力地说道。
“快吃吧。先生。”那是一把很轻柔的女性声音,把医生从黑暗中拉回了现实。
他睁开眼,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。她大概二十四五岁,一头黑色秀发刚刚齐耳,显得清爽利落。
面包的香味抓住了医生的鼻子,他接过面包囫囵吞枣地吞咽起来。一分钟不到,医生便吃完了面包,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。
“谢谢你。”
女子微笑着摇摇头,她的神色是那么平静,就像一汪清泉,让连日来身心疲惫的医生放松了许多。
“你……为什么帮我?”医生踌躇地问道。
女子明亮有神的双眼注视着医生,回答道:“因为……你是好人啊。”
这个回答让医生始料未及,愣了好一会,当他想追问下去时,却发现对方已经离去了。
这就是医生和鹿小姐的第一次见面。
【六】
第二次见面时,太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绿叶洒在长凳上,让医生感到一丝暖意。
他询问对方的名字,她看了医生一眼,说道:“你就叫我…鹿吧。”
医生想起了昨天的疑惑:“鹿小姐,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
“请问吧。”
“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坏人?”
“你本来就没有做错什么。”她笑着回答。
“谢谢你救了我……”医生感觉到了某种被救赎的感觉,就像暴风雨里有人替你撑伞一般。她拯救的不只是他的生命,还有他的灵魂。他感谢的不单是她的面包,更是她那句“你本来就没有做错什么。”
那天,他们聊了很久。
“你的话点醒了我。”医生说,“这里清醒着的只有我,我并没有错。”
“那么,你打算怎么做?”鹿小姐侧着头,注视着他。
“我不知道,大家太顽固了。”
“你不也一样顽固吗?”
医生找不出反驳的话:“……你,说得对。”
她嫣然一笑:“如果一个人太正常了,在人群里就会显得不正常。”
“可你们这样终究是病啊!”
她摇摇头,说道:“不是我们,是他们。”
医生惊异地转头盯着鹿小姐,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激动地摇晃着,问道:“你也看不到鬼?你没有妄想症?”
鹿小姐似乎被医生的举止吓到了,欲言又止地摇摇头,瞄了瞄自己的双肩,医生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。他不好意思再问,但内心的喜悦却难以掩饰。
我并不是孤身一人!他心想。
如果没有鹿小姐的支持,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呢?晕厥,被遗忘,直至死亡。医生一想到这种凄惨的下场,便一阵后怕。鹿小姐是那么温柔,那么善解人意,让他不由地心生某种情思。
之后,医生终于重新振作起来。他试着在大街上跟别人宣传妄想症的危害,但徒劳无功。他也想要离开小镇,去外面请求支援,但没有一个司机愿意搭载他。
即使受到很多人的冷眼,但鹿小姐的话始终支撑着医生。
医生知道,自己是小镇为数不多的清醒者,他还有身为医生的良知,还有对死者的尊重,他是这座小镇恢复正常的希望。
医生来到了小镇的学校,他决定跟校长交涉。孩子们是小镇的下一代,是小镇的未来,医生觉得这种生死观一旦深入孩子们的心,将会使得他们不再懂得珍惜。
事实上,现在的小镇已经没人珍惜生命了,看看医生治疗小萝莉的下场,镇民们似乎更珍惜死亡。
“校长,你们这样,是忘记了过去,也放弃了未来啊。”
“我们只是活在当下。”
“哪怕是如此虚假的当下?”
“无所谓虚假,对于我们来说,人和鬼都是真实。”
“可是这世界怎么可能有鬼?”我从椅子上猛地站起,双手拍在桌面上,喊道。
“我们能观察到,能触摸到,能影响到他们,你却对我们说,这些和我们一起生活,一起见证每一天的鬼魂是一个笑话。你才是笑话。”校长摇了摇头,轻描淡写地说道,“我们甚至不在乎什么科学和迷信,我们不幻想太空的遥远,不希求神灵的赐予。这座小镇的所有人,都只是想跟身边的人,身边的鬼,一起生活,一起感受世界的美好。仅此而已。”
“不。你们这里不也有个人看不到鬼魂吗!”
校长饶有兴致地看着我:“除了你,还有谁?”
“三号街的鹿小姐啊!”
校长听到这个答案,愣了一下,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。
他微笑着看了我许久,最后说出了一句话,把我扔进了地狱。
他说:“鹿小姐?你说的是梅花鹿么,你好像还参加了她的葬礼来着。”
【终】
呼吸的实感是那么明显。
空气流进肺部,滋润着每一个肺泡,氧气流经每一个细胞,如同焕然一新,然后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,将所有疲惫都扔回空气里。
然而医生却没有任何活着的感觉。
世界是那么荒诞,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。
医生根据记忆来到梅花鹿的墓前。
一座青灰色的墓碑伫立在他面前,是鹿小姐的墓,照片里那黑白的笑容如同一把剑深深地刺进医生的心脏。
他面带死灰地看着它,耳边再次响起那句“你本来就没有做错什么”。
怎么可能?自己怎么可能看到鬼魂?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鬼魂?自己不是要治好这座小镇吗?为什么会这样?
不可能!
医生内心依然存有一个希冀,这一切都只是小镇居民的恶作剧,是他们对自己的惩罚。
怀着这个想法,他来到墓碑后面。
平整的泥土跟周围毫无分别。
鬼使神差一般,医生跪了下来,双手开始刨土。
泥土将他的双手弄得污秽不堪,暗藏的小石子将他的双手划破,一道道或浅或深的鲜红伤口布满他的手指、手心和手掌。
天空开始下雨,滴滴答答。
一颗锐利的石子深深地嵌入了医生的指甲缝里。
他吃痛地叫了一声。
鲜血一滴一滴溅落在泥土上,那么突兀,那么碍眼。
医生惊恐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,质问自己:
你到底在干什么!
你到底在干什么!
你到底在干什么……
医生掩面大哭起来,甚至顾不上双手的肮脏。
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。
他不知道什么是人,什么是鬼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催眠治疗自己,还是摒弃过去融入小镇。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。
雨幕逐渐滂沱,将医生笼罩其中。他只能用哭泣掩饰自己的悲伤和无助。
我到底,该怎么办呢……
许久,许久。
鹿小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,为他撑伞遮雨,她轻轻地搭着医生的肩膀,温柔地问:“决定好了吗?”
医生没有抬头,任由那片阴影为他挡雨,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良久之后,终于说出了心中的决定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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